2011 1.27 修改版
原文連結:http://stsweb.ym.edu.tw/sts2010/?p=242
就只是反科學嗎?:探尋STS實踐的更多可能
李紹良(國立政治大學社會所)
楔子
STS營的副作用:一個自然組學生的困惑
2009年的寒假,我參加了陽明STS所所舉辦的高中生STS 營,在會後
的檢討會有一個老師的分享引發了我對於STS 的反思:老師上的課是
關於基因改造食品的課,她分享到:當她問到同學們是否會吃基改食
品,有一半的學生反對。她覺得這樣的數字很不正常,一般大概六四
波,但在這營隊卻高比例的傾斜。一個小隊員甚至這樣說:「我是自
然組的,聽到這些我不知道我該怎麼繼續念下去」,雖然老師們有強
調STS 不是反科技,但似乎聽課的他們,有部份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老師做了這樣的評語:「也許他們還是太習慣標準答案,聽到了全然
擁抱科學不是正確答案,他們就到了另一頭擁抱了相反的極端」。另
一個隊輔評論到,也許就和剛接觸社會學 很容易就會變成一種反商情
結,或是過於簡化地喊著萬惡的資本主義。 這樣是不是反而變成另外
一種教條了呢?我那時候半開玩笑的說,也許該貼個營前使用須知,
讓高中生知道接受批判性思考訓練後的副作用。
為什麼沒有答案?
「也許,你們都很習慣拿到問題開始解答,但現在請開始試著學著問
一個好問題吧」我這樣和他們說,就像當初上哲學概論時,老師和我
說的那樣。STS營上課的方式,除了正規課程外,他們要寫一份學習單
。我喜歡那份學習單的設計,上面除了可以讓他們記下演講的內容外
,就是要提問題,並且說明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這也是我覺得自己
在高中課程中最缺乏的一環,另一個隊輔分享說,有一個小隊員 跑來
和她說,這幾天所學的 比在學校學得多很多。這個隊輔說覺得真的很
欣慰。則是在想是這個營隊太豐富 還是學校教育太貧瘠?在他們
身上也可以看到和我們一樣的狀況:處在制式答案的暗房久了以後,面
對一望無際的真實荒漠的不知所措。沒有標準答案,的確讓人像沒有
根一樣地飄浮,且不自在。但我還蠻習慣這種狀態的,可能是因為高
中開始打辯論比賽,正反都要去想有什麼出路,所以要進入與出來一
種想法會容易些,剛開始就只是當遊戲就玩 沒有想太多。直到高中辯
論社學弟,後來問我說「為什麼沒有答案」?因為這個天真又不失深刻
的問題,讓我又沉思了好久。是以,以上種種經驗讓我思考STS 是否只是
只「破」不立(或者廣義地來說,連同社會學在內的批判性思考),
而這種批判者的角色,是否會將STS 研究者與工程師、科學家與醫師
區隔成對立的角色,落入了「兩種文化」的分類陷阱之中,使得我們
只有要嘛贊成科學,要嘛反對科學這兩種選擇?在此返回那個高中生
的提問,我們與其問自然組學生該怎麼辦?或是文組學生該怎麼辦?
我們不妨轉成另一個更有效的提問是: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想法?或是
我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提問?為什麼是這種提問方式而不是別種?以
及我們還有什麼問法。我覺得這樣的提問所預設的框架便是「兩種文
化」所引導出來的一系列提問,因此,我希望在第一部份去談這個框
價影響我們提問與思考的分類方式,也就是C.P.Snow所提及的兩種文
化以及這個觀點的不足。再者,在我個人經驗中,STS 的觀點,會被
科學家理解成一種陰謀論,一種針對性很強的攻擊,而這也迫使我反
思STS 的觀點是否有更細緻的談法,而不會落入一種虛無主義與人身
攻擊, 提出我看到STS 在實際在社會參與以及教學上的啟發,在這之
中,用Bourdieu 的觀點提出相應的反思。
一. 從兩種文化談起
1.1 「兩種文化」的由來
……我曾經跟傳統文化的大師們聚會過很多次,那些被認為學術淵博、相當具有藝術熱
忱的人,都曾說科學家的無知。我被這種態度激怒過一、兩次,於是反唇相譏的問他們有
誰能解釋何謂熱力學第二定律。他們的反應很冷淡,當他們無法回答,其實我問他們這個
問題,就像他們問科學家:「有沒有讀過莎士比亞的作品啊?」意義相同。我現在相信就
算問文學家一個比較簡單的問題,例如:「你能解釋何謂質量或加速度嗎?」這跟問科學
家:「你會讀文學作品嗎?」的意義一樣--這些高學歷的文學家,十個裡面一定有九個
聽不懂我說什麼。現代物理雖然做出了偉大的貢獻,但是西方世界裡有大多數最聰明的人
,對這些貢獻的了解竟然跟他們新石器時代的老祖先不相上下。
史諾(C.P.Snow) 兩種文化 1959 (頁109)
「兩種文化」的典型場景是物理學者和文學評論者,在劍橋大學講堂裡發現對方根本不瞭
解熱力學或莎士比亞戲劇;但在二十世紀末,這種關係的象徵性場景,可能要換成一個新
加坡的華裔經濟分析師,寫電子郵件告訴她美籍軟體設計師的男友,最新的諾貝爾文學獎
得主是個非洲裔的中南美詩人」
《兩種文化導讀--變動中的「兩種文化」論史蒂芬柯里(頁80)
史諾(C.P.Snow) 1959 年在劍橋大學舉辦的瑞德講座演講,題目為「
兩種文化及科學革命」,講座的內容提及在西方的社會,日漸分裂出
兩種截然不同的集團:一群是自詡為知識份子的文學工作者,另一群則
是以物理學家為典型的科學家。兩群人對彼此缺乏瞭解,甚至帶有敵
意與輕蔑。科學家覺得文學知識份子「反智並缺乏前瞻性」,而非科
學家的人都認為科學家「總有著一種膚淺的樂觀主義,並且十分狂妄
。」而此對立的情形,在英國尤其嚴重,snow 指向英國的教育太過專
門化以至於走向兩種文化對立的情形,他希望透過教育的改革來改善
此一困境。而他站在為科學請命的立場,希望影響常民甚鉅的文學知
識份子,能夠敞開心胸願意去學習科學知識,而不是受到「傳統文化
」的影響,使得科技的發展裹足不前。科學與人文的對立,談論此議
題的他並非第一人,但是起所引發的迴響,遠超過他所能預見的,傳
播的範圍除了擴及歐美,更遍及亞洲,正如他所說的,他覺得十分可
惜的是這些討論大多都以不知道的文字進行討論。而後,一切討論人
文與科學對立的文章,都無法繞過Snow 這個談法。
1.2 對於「兩種文化」的反駁:
太過簡化兩種文化對兩種文化的認知過於片面
如果我們帶著兩種文化的框架去設計課程,像是通識教育,我們便會
提倡科學與人文的「平衡」,理學院的學生也要有人文素養,學人文
的人也要念些科普刊物,用傅大為的話便是「科學大師與靈山高僧」
的對話。然則,這樣的分類遮掩了一個事實,便是科技與人文是交互
纏繞,科技並不外在與人文對立,而是有其人文、社會的性格。並且
回到史諾所提的兩種文化的分類,我們不禁要問社會科學要被歸在哪
一個範疇之中?高中生現在念到的現代公民裡所涵概的法律、經濟學
、社會學,政治學似乎都難以放進這範疇之中,它們不是自然科學,
但又似乎和純人文的學科有點像又不會太像。再者,在知識專業分化
如此厲害的今日,這種填補式的、食譜式的套裝知識,又真的能對我
們有多少幫助?在史諾演講後的三四十年的今日,姑且不論學科間 隔
行就隔山,光是學科內的次領域,可能同系的同事彼此之間隔間研究
室就隔座山了。這就有點像如果我們只是將人種分成,東方人與西方
人,在西方人的眼中東方人(或亞洲人)都看起來差不多,但在我們
自己理解卻會覺得天差地別,扣回學科間分化的例子,拿比較切身的
選組選系考量,很多人雖然都是在同一組,但所選的科系南轅北轍,
縱使是同一個領域,所研究的東西彼此也相當陌生。先撇開無法被放
進兩種文化範疇思考的社會科學,以及現代知識分化的狀況已非當時
史諾可以想像的這兩點不談,光是他在作分類時的片面與武斷、以及
過於同質的想像,就招來了許多的攻擊如:「他談的文學知識份子只
是作家與評論者 而非學術社群」(史帝芬柯里) ,英國的小說家等
同於所有的「傳統文化」或是文學知識份子(David Edgerton, 2004:
117),再者是當我們談論文化與科學時,以史諾的談法來適用今日的
狀況,會出現一種去歷史,並將這兩者都視為是靜止不變的危殆,現
今的科學已不是只是在劍橋大學卡文迪西實驗室進行的那些事了(史
帝芬柯里,頁79),而值得注意的是,所謂的科學研究大部份已不是
純粹的知識研究,而是與私人企業,像是藥廠、航太公司,所結合聯
盟之一部份了。而將英國文學定於一尊 「將其視為二十世紀中期被認
可為正統」的那套東西也是一種過於危險的簡化。英國文學以外的文
學作品,不管在出版數量與國際知名度都有大幅的提昇,英國文學如
今只是英語文學的一部份。因此兩種文化在今日的圖象,比較可能的
樣貌會像是引文二的那種方式呈現。行筆至此,我們透過不同的方式
來挑戰這個兩種文化的分類,而這個科技與社會的區分「只是結果,
不是原因」(Latour語),重新檢視兩者的區分,有助於撐大我們對
於這兩者的想像。在1960 年代,史諾所處的時代,科學史與科學哲學
仍是冷僻的學問,但今日不同了,我們有更多不同的觀點可以來重新
省視科學乃至於科技的發展,所以我們在理解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的
關係時,我們要重新注入歷史的感受力(也就是很多事情並非你現在
看到的這樣,他有他的前世今生),以及對於其分類範疇的任意性有
所警醒(因此要多問,為什麼是這樣分類,而不是那樣分類,這樣的
分類會帶來什麼侷限,我們還可以怎麼樣分類?)。
1.3 兩種文化到「科技與社會」
那麼對於人文與科學的關係有新的理解後,我們又該如何看待我們的
教育內容呢?循此,我們需要的並不是讓學物理的多念一些詩詞,或
是反過來讓人文的人多學些方程式,或是再多更多那種百萬小學堂式
的問答題目。因為所謂的「共同性,絕對不是只有一種形式」(史帝
芬柯里,頁71),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各自的專業領域上,如何納入更
高的社會整體。另一方面在 科學知識的傳播上,有一群人仍然堅守兩
種文化的分野,但他們拒決與人文學者聯盟,而是訴諸群眾,試圖用
淺白的語言,來推廣科學知識,他們是以John Brockeman為首的前沿
基金會(The Edge Foundation),他們從回自然哲學的傳統,認為從複
雜理論與演化理論可以開展出新的第三種文化。然而,這樣的想法強
調的是科學知識的大眾化與普及,但並非調合這兩者,反而更激化之
中的對立,仍在兩種文化的分類框架底下。比較STS 的實踐取向會是
,考慮接受科學知識的民眾想要知道什麼知識。科技專家之外的常民
,有沒有自己的一套常民知識呢?像是拼裝車、或是黑珍珠蓮霧的技
術。(林崇熙,2001;楊弘任,2002)易言之,STS 開啟了一個從使
用者端看待科技與科學知識的取向,我們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來理解
科技,以及有別於科技專家的知識。並且STS 更進一步想提供的是關
於成為科技公民的素養,若有此認知,在科技傳播或教學上,我們除
了重視科學知識內部的分析或闡釋外,而應勾勒出科技知識在社會中
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對於科技政策的判斷不能指停留在知識的細節
,而是要考慮到 經濟、環保、日常生活、產業等整體(陳恒安,200
9,頁70)像是哈定所言因為科技太重要了,所以不能只教給科技專家
來處理。而我們也可以在今年(2010)在高醫的STS營,就加入了公民會
議的元素(其中我觀察到的現象,後面會談。)論證至此,我們知道
了人文與科學絕非截然二分,而STS 所提供的觀點能夠使我們從使用
者甚至是以一個科技公民的身份介入公共政策,但我想到這邊還是無
法回答那個高中生可愛的疑問:「我之後要念自然組,我該怎麼繼續
念下去?」,我們也可以換個問題,那便是一個自然科學家在堅信他
作的研究是嚴謹與客觀的探究外在世界,但你卻告訴他你的科學成果
是「建構」,所謂的科學是大家磋商(negotiation)出來的共識,或是
告訴他他所作的研究涉及龐大的利益,好似一場陰謀,讓他覺得似乎
被指控了某項嚴重的罪名,自然科學家如何自處?或是這個問題的反
面陳述是:究竟STS的批判意謂著什麼?
二. 批判不是為了找代罪羔羊而是為了指出新的可能
傅大為在倉皇奔逃的白袍醫師一文中提及一個觀點的轉換:從
「揪出那個該負責的犯錯醫護人員」觀點,轉而從「尋找使醫護人員
容易犯錯的體制原因」,這也意謂著社會學的批判總指向著一個比我們
大一點的整體,正如Bourdieu 所說批判不只是尋找代罪羔羊,歸咎
個人,而是指引人們去認識包圍自身的社會條件而他也在論電視這本書
中提到,要是新聞記者越是覺得他的批判是個人的,指向的只是某個主播
的私德不檢點,多拿多少錢的話,那麼就會使得個人的腐敗遮掩結構
腐敗。換言之,我們只是一直在處理問題的下游,而不去處理一直產
生這個問題的上游:文化、制度、乃至於大環境。這也是傅大為所說
的這種「個人主義式的找人負責」作法,是一種最能暗中保護醫療體
制,以及最廉價解消因為醫療體制所產生的問題的方法。然而,要如
何了解這種批判並非指向個人,而是指向一個更大的體制,有賴於社
會學教育的進一步深化,以及透過打開科學運作的黑盒子,與那些對
主流不滿的科學家互利結盟,才有機會翻轉結構。但至少在認知上,
要讓學習STS 或社會學的人知道,個人主義式與社會學思考的差異。
結語
如果讓我有機會回應那位自然組學生,我會和他說STS不是反科技。
是既肯定又否定科技。肯定的是科技對我們的影響,否定的是他當前的
形式,或是永遠在想有沒有更符合我們需求的形式。批判與想像是一
體的,都需要有一個更高的參照點,批判不是只是只破不立,而是找
出一件事物之所以可能的條件與限制,並且試著看看我們是否「有可
能不再只是現在的所言、所思、所行。」另外,你們知道我後來怎麼
回應那個社團學弟嗎? 我的說法是:「沒有答案」是為了讓自己有個
更開放的心靈,讓自己更有彈性,反過來說,少一點武斷,更能容納不同
的意見。更進一步來說,批判性思考的訓練,是讓你不輕易地相信某個天真
的論點(而非不相信),讓你不武斷地做出判斷,不要輕率的接受某
種結論,而要去留意如何得到這個答案的過程。個人思考是如此,與
人交涉溝通亦是如此,正如第三屆STS營公民會議裡的實作所體會的,
在那之中,我感受到與第二屆所不同的多樣性。即便我是不贊成注射
子宮頸癌疫苗的,但是學員之間也不會因為我的立場而一味的同意我
,反而會和我辯論,有些人也在過程中,從原先同意變成反對,有些
人則反過來從反對變成贊成,即便是贊成的也分不同派,然後他們就
知道議題的複雜性,不是贊成與反對而已,而是贊成多少?為何反對
的差別。能夠和這些高中生相處,可以讓我們重新去思考那些很根本
卻深刻的問題。而且他們還會提出讓你眼睛為之一亮的問題,像是一
個建中的老師 分享到她上課的心得。她上的是奈米科技 講的是應用
奈米科技,讓微小的機器人進到身體去,進行手術或清理心肌梗塞。
那麼,這樣的科技會造成什麼問題呢?她說 讓她相當吃驚的是 有一
個學生說 這樣會不會大家就不會節制地飲食,反而狂吃垃圾食物,因
為想著反正有機器人幫我們清嘛!這樣的科技反而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型態。「那麼,我們能不能說 學生已經有STS的素養了呢?」那位老
師這樣笑著說。這些高中生未來可能不會繼續從事相同的活動,可能
念其他系,和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差得很遠,即便如此,但願他們能在
上大學後,能夠享受思考的樂趣,並且在度過龐大的升學壓力後,
仍有學習的胃口。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參考資料:
1. 陳恆安「我們到底需要哪種科學知識」《科技渴望參與》,郭文
華、陳恆安、林宜平編(台北:群學,2009),頁69-72。
2. John Brockman(布羅克曼)著,唐勤、梁錦鋆譯(1998.10)「
楔子—兩種文化之外,第三種文化」,台北:天下文化。
3. 查爾斯史諾,《兩種文化》,臺北:貓頭鷹書房。
4. David Edgerton,2004,「反歷史的C. P. Snow」,收錄於吳嘉
苓、傅大為等著科技渴望社會。臺北市:群學。p.107-122。
5. Pierre Bourdieu 著,林志明譯 ,2005,《布赫迪厄論電視》
,麥田出版。
6. 林崇熙,2001,「沉默的技術-嘉南平原上的拼裝車」《科技,
醫療與社會》1:1-42。
7. 楊弘任,2002,「看不見的技術:「蓮霧變成黑珍珠」的技術發
展史」「科技、醫療與社會」第二期, 2002, 1-57, 台灣 。
8. 傅柯著,薛興國譯,「論何謂啟蒙」,收於《思想》,台北:聯
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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