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一般認為讓維根斯坦重回哲學界的原因是, 旁人透過他姐姐的安排, 讓他認識了當時維也
納學圈 (Vienna Circle) 的領導人Schlick(這人後來被他指導的一個納粹研究生所暗殺
), 因為Schlick 邀維根斯坦一起去聽一位荷蘭數學家Brouwer 演講。演講之後, 一堆人
在咖啡館裏聊了好幾個鐘頭。

Brouwer是數學哲學的「直覺主義」(intuitionism) 的創始人, 他這場演講, 不知道究竟
是講了些什麼, 似乎讓維根斯坦蟄伏已久的心又活了起來, 因為, 那一晚, 已經很久不談
哲學、離群索居沉默寡言的維根斯坦, 又恢復了往日雄風。據當時在場的人描述:「那天
晚上, 維根斯坦的變化, 使旁觀的人神魂顛倒,..他口若懸河地開始講述他後期著作中的
想法,...那一個晚上,是維根斯坦恢復強烈哲學興趣及哲學活動的紀念日。」

之後不到一年, 維根斯坦在凱因斯的安排下, 回到了劍橋, 重新註冊為研究生, 這時他已
41歲。這趟旅費, 都還是凱因斯幫他出的, 因為維根斯坦不蓄私產, 過著比一般人差很多
的物質生活, 比如, 他買不起從高雄到台北的火車票。

小維根斯坦十幾歲的「指導教授」Ramsey,之前曾去過維根斯坦在挪威山裏面的房子, 在
寫回家的信中這麼說:「維根斯坦住在一個小小的粉刷房中, 只夠放一個床、洗臉盆、小
桌子及一把硬椅子。他的晚飯 (我昨天跟他一起吃) 是很難吃的粗麵包、奶油及可可茶。


1929年某天,維根斯坦坐著火車終於回到了劍橋。凱因斯去接他。出發前,凱因斯留了一張
紙條告訴妻子自己的行蹤,紙條上寫著:「這下好啦!上帝來了! 我在五點十五分到火車站
接他。」

回來之後不久,羅素及Moore 就想辦法以維根斯坦那本戰場上的著作Tractatus 為名, 頒
給他一個博士學位,可能是為了避免他七老八老(41歲)又得重頭唸研究所的辛苦。之間,還
發生一些有趣的事。

羅素及Moore理應是維根斯坦博士口試的主考官, 但羅素本來不願意擔任, 因為他覺得維
根斯坦對他的「品性」似乎很感冒, 羅素說:「我可不想講錯了什麼話, 害他口試一半時
往外衝, 他正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不過, 後來還是答應了系主任Moore 的請求,兩人
共同擔任口試維根斯坦的工作。

兩位考官進場前有點緊張, 因為不知道要考問這位脾氣不太好的大牌學生什麼問題, 一路
上, 互相推給對方發問, 僵持不下。羅素笑說:「我沒辦法想像有這麼荒謬的事。」口試
時, 兩位考官有一搭沒一搭地形式上問了一兩個問題, 要維根斯坦解釋那本書的主旨, 維
根斯坦卻什麼都不願解釋,只拍拍他們的肩膀說:「你們永遠都不可能懂的。」

維根斯坦之所以這麼說,並非輕視羅素和Moore,實際上,當維根斯坦離開俘虜營,準備要
出這本書的時候,曾先拿給另一位著名的邏輯學家Frege 看,看完之後,維根斯坦寫信跟
羅素抱怨說Frege顯然「一個字都不懂」,並要求儘速和羅素碰面,希望能當面解釋這本
書給他聽,因為維根斯坦認為羅素是他的一線希望。

結果,據羅素的書信所說,維根斯坦真的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地解釋那本兩萬多字的
書給他聽。不過,維根斯坦顯然從羅素這裏受到更大的挫折。當時,所有出版社都拒絕了
這本書的出版,只有牛津出版社在羅素的力薦之下勉強同意,條件是羅素必須為這本書寫
「前言」,增加「賣點」,可是,羅素寫了之後,維根斯坦說羅素完全誤解了他的意思,
於是拒絕讓羅素的「前言」和他的書放在一起出版。

這本書後來還是連同羅素的前言在1921-2年一起出版了,過程不詳,但維根斯坦曾在一封
信裏透露厭煩之意,說他不想管這本書了,隨便羅素處置。這本書,卻在他離開哲學界這
段期間內不斷流傳;特別是科學兮兮的維也納學圈,更是推崇得不得了,捧為「邏輯實證
主義」的聖經,曾經在聚會中逐條討論。但是,維根斯坦總是宣稱他們扭曲了他的想法。
我常覺得很奇怪,這些人為什麼這麼厚臉皮,作者都已經再三否認了,他們卻還是硬要這
麼「解讀」?!

不過,博士口試還是算通過了。Moore 在給學校的報告上這麼說:「Tractatus 是一本天
才之作, 達到劍橋博士學位的標準。」

在我看來, 羅素和維根斯坦幾乎是「世界」長得剛好相反的人。可是, 這些飽受維根斯坦
「倒彈」甚至「痛罵」過的師長們, 卻似乎有著極不平凡的「肚量」, 不但不跟維根斯坦
這怪人「一般見識」, 而且明的暗的努力幫他, 甚至大方地公開承認不如。比方說, 系主
任Moore 是維根斯坦的忠實學員, 總是準時出席維根斯坦在自己宿舍裏舉行的討論課, 幾
乎從不缺席, 留下許多課堂筆記。

如果不是有這些肚量頗佳的老師, 像維根斯坦這樣一個與主流世界沒有交集的怪人, 他的
思想和他的人, 恐怕都得永埋塵土。

有了博士學位後, 在羅素和Moore 的強力推薦下, 維根斯坦馬上被選為三一學院
(Trinity College) 的研究員, 並且很快地繼任Moore成為系主任。

聽說決定主任人選的評審者之一, 是一位很不喜歡維根斯坦的人, 兩人平常見面互不打招
呼, 但他仍出人意外地投了贊成票, 旁人不解, 他說他不得不贊成, 因為他擔心會有這麼
一天, 出現這樣的局面: 在哲學上排斥維根斯坦, 就像在物理學上排斥愛因斯坦那樣可笑


不過,維根斯坦非常不喜歡當個哲學教授, 他說那是一種「荒唐的工作」。他並且極其厭
惡學院派哲學家,他總覺得他們不但笨而且不老實,自欺欺人, 所以也不參加哲學研討會或
哲學家聚會,更不曾向哲學期刊投稿。有人曾跟他說某天劍橋將會有個哲學研討會, 維根
斯坦說:「這聽起來好像是在說某天劍橋將會發生鼠疫一樣。」他總是盡量避免這類「菁
英齊聚一堂」的聚會。

當時, 劍橋有個祕密組織叫「劍橋使徒」(Cambridge Apostles), 不是祕密顛覆政府,只
是「菁英中的菁英」之間的祕密談話,享受某種祕密的快感吧?! 成員是主動邀請加入, 不
對外公開,能夠受邀並且投票通過, 是一項榮譽。羅素、凱因斯都是這個團體的成員, 維
根斯坦也被邀請加入,投票通過,他卻跟羅素說他以後不會去參加, 說那只是「浪費生命」


維根斯坦去餐廳吃飯時,總是不願坐老師才能坐的所謂 "High Table",喜歡自己一個人坐
在學生席的角落。但他說,他其實有去坐過一次High Table,結果,聽到其他學者們的對
談,使他很想吐,於是忍不住當場摀著耳朵走出來。他說,那些學者講那些言不由衷的學
術行話,無非出於虛榮,目的只是要「得分」,增加學術光采。他說,他比較喜歡和學校宿
舍每天來鋪床的歐巴桑聊天,至少,對方是講真心的話,而且真的樂在其中。

我們如果了解維根斯坦的哲學,其實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他喜歡和奧地利鄉村的小朋友、愛
爾蘭的漁民或挪威的農夫住在一起,卻很不喜歡劍橋的氣氛,不喜歡整天得和一堆「學者
」打交道。

他並經常以強烈口氣勸阻學生勿以哲學為職業, 幾個與他親近的學生, 聽從了他的勸告而
離開哲學界。有一位在當時被公認為十分出色的數學系學生, 在維根斯坦影響下, 離開了
學校、也離開哲學界到工廠謀職。

不過,以現在的劍橋來看, 這種自以為是的學院氣氛可能比以前好很多了。至少比起台灣
學界, 恐怕要誠懇一千萬倍。如果維根斯坦處在當今的台灣學界, 我想他三天就會辭職不
幹了。因為實在太不真誠了, 老師學生都一個樣。

劍橋市有個「維根斯坦檔案中心」, 應屬於奧地利政府。一年半前(1999), 邀請來一位
當年維根斯坦的學生 Prof. Wasfi Hijab, 現年已經七十幾歲, 目前是貝魯特美國大學
(American University of Beirut)數學系系主任, 他打算寫一本有關維根斯坦的書, 為
了集思廣益, 所以組織了一個為期一年的小型討論團體, 一般只有四、五人參加, 我出席
過兩次。曾聽他說, 有一次, 他跟維根斯坦走在街上, 忍不住問起維根斯坦為什麼老是勸
學生不要從事哲學, 維根斯坦指著學院的門房 (porter) 說:「因為, 像這樣的人和工作
, 才是我尊敬的。」

這位老教授, 說起這段往事時,似乎有點激動, 眼裏閃爍著一種奇怪的光芒, 還一邊比手
劃腳,好像很「用力」的樣子。我有點擔心他會情緒失控而哭起來。這一幕,看在我眼裏,
十分感動。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炎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