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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這一篇,看完這一篇等於看完維根斯坦的傳記,我的心會很平靜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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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之歌──三隱士

陳真19 Oct 2000

針對我以前寫的一篇文章「非暴力: 一個愛情故事」,有人寫信問我:「維根斯坦為什麼這
麼特別? 為什麼他選擇了這樣的路子在走? 那股支持他的力量或是理念是什麼?只因為受
托爾斯泰的影響嗎?」於是, 我寫了底下這篇回答。

維根斯坦的確很特別, 但他並沒有刻意「選擇」什麼「路」在走, 他的種種言行是再自然
也不過的事, 並沒有所謂「選擇」的問題。其實應該反過來問: 為什麼我們老想不開, 老
走違背自己天性的路?

維根斯坦的確推崇托爾斯泰, 但不只推崇他一人, 實際上, 還有一個人影響他很深, 叫做
Karl Kraus, 是個維也納作家。同時,維根斯坦也喜歡哲學家祈克果 (Kierkegaard)。但
是, 這一切都仍只是細微的「影響」。音樂也許對他有更深遠的影響。他曾說:「既然我
寫不出來音樂對我的重要性, 我又如何能期待世人了解我的想法?」

不過, 即使加入了音樂, 當然也還不足以說明為什麼這個人是這樣而不是那樣, 因為這實
在沒有什麼「為什麼」。如果一定要說一個, 我想應該說是因為一種「慈悲」吧! 如果用
他自己的話,就是一種「善意」(good will)。若非如此, 我無法想像維根斯坦那些生冷艱
澀的邏輯和語言哲學, 有什麼好感人的?!

維根斯坦曾說過, 他覺得他的神經系統和別人的連在一起。對我來說, 這就像一種「菩薩
心腸」, 對許多精神科醫師來說, 卻覺得那聽起來像是一種「症狀」。

維根斯坦得癌症, 死在主治醫師家裏 (因為他沒有地方可去, 又不想死在醫院, 也沒有人
能照顧他, 好心的女醫生於是把他帶回自己的家, 度過癌症末期。) 臨死前, 醫生約了一
些維根斯坦的朋友來見他最後一面, 但他情況惡化得很快, 恐怕見不著朋友了, 醫生於是
問他有無話要轉告, 他跟醫生說:「告訴他們, 我有一個美好的生命。」, 說完之後就與
世長辭了。

「我有一個美好的生命。」,這是維根斯坦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曾參加一個劍橋精神科醫師的研討會, 會議主題是「維根斯坦與精神醫學」, 除了討論維
根斯坦哲學對心理學的影響之外, 他也被當做一個精神病人似地討論。當場有醫生甚至對
「我覺得我的神經系統跟別人的連在一起」這樣一句形容自己對別人的喜怒哀樂「感同身
受」的話, 懷疑有精神病理上的意義, 懷疑是不是一種「古怪的妄想」(bizarre
delusion)。對「我有一個美好的人生」這句遺言, 在場人士也紛紛表示難以理解。可能
是因為他們認為維根斯坦的生活過得這麼「顛沛流離」、「刻苦耐勞」, 生命怎麼會「美
好」呢?! 他是不是「瘋」了?! 我有時真不知道許多精神科醫師到底在想些什麼!?

維根斯坦之所以引起精神科醫師的興趣, 可能是因為他太「特別」了。不過, 這個「特別
」, 並沒有精神醫學上的病理意義, 至少, 我幾乎讀遍了他所有的筆記書信, 實在看不出
他精神上有任何異樣, 只看得出善良柔弱的一副好心腸, 以及某種詩人式的憂鬱情懷。

維根斯坦的三個哥哥都自殺死掉, 他本人也幾度想自殺,如果因此而懷疑他有某種憂鬱症
的遺傳體質是合理的,但這憂鬱並不主導或干擾他的生活或思考或人際關係。如果企圖在
一兩句話或違反「一般人」的人生價值取捨上, 去尋找「病」的蛛絲馬跡, 是很不對勁的
。我有時想,在「正常得不得了」的精神科醫師眼中,是不是所有藝術家以及羅密歐與茱莉
葉都精神有點毛病?

可是,如果我們不明白人世上複雜的各種價值觀和生活方式以及往往不可以常理計的人事
悲歡, 我們如何能適當地看待外在行為的內在意涵? 說起來有點「挑釁」, 但許多精神科
醫師的確老是給我一種「頭腦僵硬」、「俗不可耐」的強烈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好萊
塢「心靈電影」或八點檔連續劇看太多的關係。

台語有句話說,「看到影子, 生個兒子。」, 意思是說捕風捉影, 抓到一些不相干的蛛絲
馬跡, 馬上就能拼湊出一段具有「起承轉合」意義的「故事」來。許多時候, 精神科醫師
差不多也是這樣, 好像一點思考能力都沒有, 而且無法理解感情的複雜性似的, 可能是「
太正常」或「太好命」的關係吧, 「世界」好像長得像個二次元平面, 沒有一點「深度」
和「高度」, 而且是「黑白」的, 沒有「色彩」。

也許「精神科」醫師該改名「行為科」醫師, 似乎還比較合乎事實一點, 因為我們好像比
較在乎言語、行為, 而不太管心靈或精神, 對「精神」的理解實在太粗糙了。也可能是因
為我們被某種「科學教育」所毒害, 腦子裏因此老是惦念著「正確答案是什麼?」, 一心
想用各種「理論」來「分析」人, 找出「真相」。其實, 越「分析」, 我們只是越不了解
人, 離「真相」越遠。誰能透過分析星星而明白滿天繁星是什麼感覺呢?

我覺得, 以後精神科專科醫師考試, 應該考一項「藝術欣賞」才對, 凡是不被沈從文的文
章感動的, 一律當掉, 勒令從 R1 (第一年住院醫師) 重新幹起。每次聽到精神科工作人
員最喜歡說的什麼empathy 或什麼「多給他一些empathy」, 我就很想上吊! 我們究竟知
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

考「藝術欣賞」可能還不夠, 應該派spy 去調查, 凡是曾經得過什麼「優秀青年」獎章、
曾經嘲笑過「檳榔西施」、不曾被學校記過、銀行存款超過七位數的, 也都該一律「留科
察看」。情節嚴重者, 吊銷精神科醫師執照。這樣的建議,聽起來會很荒謬嗎

1989年, 記得在精神科實習時, 曾有位患有癲癇及長期失眠的「所謂民進黨」黨員住院治
療 (那時候都還是這麼稱呼民進黨)。開研討會時, 有位外面找來的醫界大老「蒞臨指導
」, 他翻開病歷, 一看到身份資料欄上的「民X 黨黨員」, 立刻呼籲大家不要忽略了這個
「線索」, 要多問一下這方面資訊, 說不定有「被害妄想」(delusion of persecution)
或「反社會人格障礙」(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 的問題。我本來以為他在
開玩笑,於是一下子嘿嘿嘿笑出來, 可是, 看在場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神情肅然做沉思狀
, 我才趕緊收回笑聲, 改以清喉嚨聲取代之。我還記得當場有人稱讚那位大老「看事情很
細膩」。

回到維根斯坦, 很多人喜歡說他之經常自責、懷抱罪惡感是因為同性戀。同性戀在當時可
能是一種禁忌, 但維根斯坦其實並不為此所苦, 至少, 我沒看過他自己寫了什麼東西表現
出這樣的痛苦, 頂多只有一兩句稍微提到「感覺怪怪」而已。

不過, 他確實是一個道德上自我要求很高的人, 對一些過錯往往自責很深。只是, 這些自
責, 都不是一般人所以為的什麼大事或祕密。如果我沒有漏掉了什麼資料, 那麼, 他所提
到自責最深的事有兩件, 一件是在納粹迫害猶太人時, 維根斯坦曾在某個場合否認了自己
是猶太人。一件則是體罰學生, 他曾抓起一位不乖的小女生的辮子打耳光, 遭家長告狀,
引起了一樁調查, 維根斯坦卻在調查中否認了他所做的。

這件體罰的事, 特別使得維根斯坦一直心有未安,於是,在離開了任教的小學好幾年後,他
還特地回去那村落,挨家挨戶地跟被他揍過的小朋友們及家屬道歉。這些村民, 在接受後
人訪問時, 幾乎一面倒地稱讚維根斯坦是一位好老師。

許多跟他同時代的人, 說他怪里怪氣的, 脾氣火爆,不好相處。不過, 卻有更多的人有完
全相反的評價, 說他純真、正直、溫柔體貼。這兩種評價也許都沒有錯, 大概是看你跟他
八字合不合吧。在我心目中, 他是很有幽默感的, 他寫的東西,常使我一想起,就忍不住要
笑出來, 看他的書, 就像看漫畫一樣,一輩子也看不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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