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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時人間 2007.9.15
玻璃杯
◎李明璁


不知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對於「進入某家餐廳坐定後,端起玻璃杯喝水」這樣平凡
無奇的瑣事,其實有點在意。比如杯子的體型、握感和水漬痕跡,以及所倒入白開
水的溫度和味道,等等,總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重要性。有時甚至比之後上的主
食好不好吃,還令我掛記。
玻璃水杯之於一家餐廳的意義,對我來說,並不是「從小地方可窺見此店家用心程
度」這類老生常談,而比較像是一種,有著鐵軌轉輒器功能般的象徵物。它和掛在
餐廳門上的風鈴、與侍者或老闆的「歡迎光臨」招呼,是同一系列的必要元素;讓
人在外食尋覓與享用啟動、或勞動勞心與暫停喘息──這兩種情境間,能有個俐落
而完全的切換。

六年前我在東京作田野調查,頭一個月訪問學者的薪水還沒匯來,窮到見底的我每
天只吃一餐。經常光顧車站前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廉價咖哩飯,是那種在門口有投幣
食卷機、而裡頭就只一排吧台位、毫不起眼的連鎖快餐店。進去後我總會先喝上一
大杯水──那玻璃杯涼爽的手感、冰水灌入喉頭的暢快,至今難忘。這種大口喝水
大口扒飯的氣勢,頗有生命力。

那時愛去下北澤一帶晃蕩,純粹是不買物只瀏覽,練習波特萊爾式的漫遊,而傍晚
的終點常是一杯便宜又香醇的越南咖啡。其特別之處,在於使用古意的印花厚玻璃
杯當器皿(一般來說,喝熱咖啡幾乎都用有「耳朵」的陶瓷杯)。當熱水緩緩沖入
疊在玻璃杯口上的滴漏杯,咖啡就一滴一滴開始落下。

我總是支著肘,透過一只樸實玻璃杯的微妙變化,呆望如沙漏般安靜流洩的「咖啡
時光」。首先是熱氣霧化了杯面,然後是咖啡極為緩慢地充盈杯裡。深色木桌上,
溫暖的黃燈泡投射在玻璃杯側,產生一些微妙的幻影。咖啡不理會我的定格凝視繼
續滴漏,其實這黑褐色液體竟如此澄澈,而透明玻璃杯反倒成了迷濛的對比物。
這正是簡單玻璃杯的複雜美妙之處:它不僅被物理性地當成「容納」液體的器皿,
同時也是美學性地作為「表現」液體的媒介。隨著每個玻璃杯本身的顏色、型態與
質感差異、杯外側受光源反射的不同角度、及其內容液體的濃度與色澤變化,玻璃
杯似乎比其他材質的飲品容器更容易攫取人們目光。

日本知名文人谷川俊太郎,就曾為詩讚誦玻璃杯,雖只是個有底而無蓋的平凡圓筒
器皿,卻有一種詩意的「不可及性」──因為「在我們繁複的生活中、在晨照的斜
射下或人工照明的光亮中,它總有著無可否認的靜態美」。

這讓我想起村上春樹在《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書末,描述他在愛爾蘭旅行的
某夜,於酒吧裡窺看一位老人,從進來到離開那段適切的時間,靜靜以一種適切的
慢拍喝乾適量的酒。那種人與杯與酒的獨自對話情調,或許可呼應十七世紀英國詩
人G. Herbert略嫌誇張的吟詠:「凝視玻璃杯,或可窺見天堂」。

尤有甚者,我在劍橋博士班時期的教授 Alan Macfarlane,曾因某次用餐,看著玻
璃杯所反射、若隱若現的虹彩而莫名感動,驅使他在日後寫就《玻璃如何改變世界
》這部科技史佳作。慚愧的是,我忝為大師弟子卻魯鈍疏懶,無法跟進研究,只能
瑣碎記下,那些曾在不同角落、為我帶來喘息、氣力或靜定的玻璃杯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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