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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camduck/3/1266367833/20060320203041/
文/李明璁

十年前,Swatch出了一對名為「白時黑分(White Hours,Black Minutes)」的手錶。全黑那支錶面上只有白色時針,相對的全白那支則僅有黑色分針。當時剛畢業初入職場的我,經常就左右手各戴一支出門。本來不過就是種標新立異,直到有次我忘記一邊,只戴了黑錶,結果意外發現,原來單靠一根時針來猜時度日的感覺還頗為有趣。

後來,彷彿一隻每天在籠裡隨著轉輪快跑的倉鼠的我,選擇逃離那「忙∕盲∕茫」的職場,準備出國留學。那段時間,我索性就戴時針而已。不需知道精確,只要大概幾點的輪廓就好。即使與朋友約,我也盡量約在一個早或晚點到都沒差的時間,以及一個可以放鬆等待的空間,比如說書店、唱片行、或咖啡館。

那一年,網路泡沫經濟正掀起浪頭,英代爾(Intel)公司創辦人安迪葛洛夫出版了名為《十倍速時代》的超級暢銷書。在科技革命與景氣攀升的號角下,「全面加速,跟上節奏」,成了都會菁英日常工作與生活的準則。而戴著一支只有時針的黑錶的我,卻成為「數位為中產階級」預備軍的逃兵,重回窮酸學生的隊伍,逆向飛往一個比台北慢上十倍速的古老城鎮。爾後劍橋六年,我原本急躁的性子,被慢條斯理的日常無數瑣細馴化,步調宛如康河流水又如慢游之鴨。

每天上下課途中,我帶著相機隨遇而拍。不慌不忙地凝視,透過一點五釐米的觀景窗,我撿拾、擷取了數千個吉光片羽。傍晚只要不下雨,我會沿著康河畔走個一圈,順便進市中心採購食物。雖說是「市中心」,多數區域卻是禁止車輛(甚至連單車也不准)通行的行人徒步石板道。而由於外食昂貴、選擇少又不合口味,更因為鎮日埋首讀書寫字總得尋求放鬆調劑,我常花上兩小時作一頓晚餐,然後配一集家鄉空運來的日劇慢慢下飯。至於那讓人心急卻又只能慢工細活的博士論文,某位大師教授曾安撫大家:「一件事只要值得做,就該慢慢地做」。後來我才發現,這睿智的話竟語出美國脫衣舞孃之后Gypsy Rose Lee。

身處在這座重視研究質感更勝論文量產的大學城,我逐漸發現:要學會一種「能意外發現珍奇有趣事物的本領」(serendipity),必須建立在身心緩慢、沈靜(serenity)的前提。這是劍橋所教我,比那些複雜理論還有用十倍的生活智慧。當時我從未想過,這些慢工、慢食、慢走、慢看等異鄉生活練習,會深深銘刻在我日後返鄉的體內,成為一種抗體,阻隔外在的忙碌牽引,抑制內在的躁進不安。

而有趣的是,原以為純粹只是我個人微不足道的步調變化,回台後竟發現,「慢」突然成了熱門的公共話題,甚至流行時尚的指標。去年某夏夜,我在誠品咖啡館聽到鄰桌兩位時髦上班族的對話,她們聊起剛買的《慢活》與《慢食》:「這兩本書最近好紅,辦公室和網路上都很多人在說,剛好看到就趕快都買了。」「對啊,我也有翻過《慢活》。我在博客來(網路書店)買,寄書還滿快的。」這一小段對話讓我覺得十分弔詭。「趕快去買《慢活》」,這其實有點矛盾和反諷不是嗎?

「快與快活已經落伍了;我們要開始慢與慢活」—暢銷書封面印著這麼一句鮮明口號。一時之間,各類時尚、文化、飲食、甚至趨勢商管雜誌都趕忙跟進,製作起「慢」的專題;就連去年底時報文學獎的頒獎典禮會場,也以「慢食」作為設計主題。而今年初的誠品《好讀》與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則將這個現象稱之為「慢潮」,並列為2005年台灣最重要的文化事件之一。

回到書本身,《慢活》與《慢食》的確都是概念鮮明、資訊豐富、說理與感性兼具、讀起來相當有趣的作品。也因此在報章雜誌和網路上,對這兩本書幾乎是一面倒的好評。我在出版半年後的此時才撰文討論(真是慢吞吞而跟不上進度啊),讚譽之辭就不再錦上添花;我比較想談的是,那些書裡頭沒說清楚但其實很重要的東西,從而反思、重估這波「慢潮」對台灣社會的實質意義到底為何。

在我看來,《慢食》這本書的副標題「味覺藝術的巴黎筆記」,倒更像是名符其實的書名。畢竟讀完全書,我們其實仍無法說出比「細心烹飪、慢慢進食」這個字面意義上的「慢食」更深入點、關於國際慢食運動十七年來所累積的社會文化意義。這本圖文並茂的佳作所帶給我們愉悅之處,說穿了就是一種巴黎布爾喬亞情調的美食經驗、一種講究節奏與細節的享樂主義實踐。然而弔詭的是,慢食要追求的好像不只如此。

事實上,慢食運動在1990年代中期就開始反省自身走向精緻食材與高價美食的危險,認為只談飲食消費而不反省食材生產結構,將使整個運動陷入布爾喬亞化的瓶頸。而這也使得慢食運動從單純的地方飲食聚會或餐廳結盟,進展到對小農經濟的獨立網絡支持。誠然,就作者寫作動機而言並不需要涵蓋這些討論,此項遺漏也完全不影響本書成就。我釐清這些,只是想進一步提出期待:如果《慢食》可以這麼暢銷,希望台灣社會將不只停留在「慢食品味之仿效消費」的層次,而能更進一步正視飲食工業全球化下地方農作的生存價值。

相對於《慢食》略顯顧此失彼,《慢活》就展現出一種全面關照的企圖。不只是主題選擇遍及日常各處,資料收集也廣及歐美日等地。在閱讀中,我經常對作者漂亮的議論點頭如搗蒜。而那些旅居劍橋時的慢食、慢市、慢動、慢工、慢閒等生活記憶,也對應各章一一浮現。但我卻隱約總覺不安,或許可說是某種「社會學家的慣性焦慮」吧。

在書中出場的人物多半是來自先進工業國的專業菁英,有著不言自明的經濟與文化資本。他們有錢、有知識,然後現在希望餐能慢慢吃、愛能慢慢做、行動慢一點、空間寬一點,總之就是,比之前更有閒。而在這樣的慢活追求中,「東方異國情調」的元素被大量援用:靜坐、瑜珈、氣功、譚崔(Tantra)性愛、民俗療法、世界音樂、異國家飾,等等。在我看來,由這一切所型塑出的「慢活」氛圍,絕非只是一種單純的生活態度反轉,更是一次由「布波族」(Bourgeois-Bohemian)新菁英所發動的品味界定爭奪戰。

如果說,「十倍速」或「毫秒必爭」(2000年出版的另一本暢銷書名)代表著網路泡沫經濟時期的主流生活風格與品味定義(比如說追求「擁有更多能使我們數位化而有效率生活之事物」),那麼在這個既是夢想幻滅、又是網路普及的「後達康」(post-“.com”)年代,菁英階層開始尋求另一種新的文化消費邏輯。透過姿態、品味與行為的差異化(「大家都求快,我卻慢慢來」)和評比(「快活落伍了,慢活才時興」),再次認同且強化了其在文化與經濟上的階級優位。這正是為什麼,書中完全未論及藍領勞工、少數族裔、家庭主婦、乃至發展中國家等廣大人群,如何照其方式實踐慢活。

當結構性的限制因素被簡化、甚至忽略,把慢活與否講成一種個人能自由選擇的行動邏輯,這裡頭所製造的品味區隔,就再次複製了各種社會不平等。試著想像,一個得輪三班的勞工或在異國幫傭的女生,冷眼看著這股「慢潮」,大概會無奈地說:「這些人一直佔有我們的時間,但現在卻要我們想想自己該如何多擁有一點時間」。也難怪,有位在速食店打工賺生活費的學生,看到我案頭上的《慢食》與《慢活》時,聳聳肩說:「這是有錢有閒人,或很想變成有錢有閒人在看的吧,跟我好像沒什麼關係」。

我其實想辯稱:不是這樣的,慢活運動有其進步的社會抵抗與文化再造意義。我該跟她說明:常被誤解成「高價珍饈愛好者」的慢食運動發起人Carlo Petrini,其實是個簡樸堅定的左派社運人士;而《慢活》中所揭示的許多理念,也有著六0年代嘻皮主義的浪漫遺風;即便我自己,不也在沒讀過這些書之前,就簡樸地在異鄉生活中被「慢」所自然改造。「慢」在台北被行銷成一種潮流,在中產階級間被論述成一種品味,「慢潮」因此顯得有些虛妄浮誇。但別忘了,有一種深植在我們島嶼上非都會區和傳統鄰里生活中、正港在地的緩慢生活情調,一直都在啊。

就像辛波絲卡的詩句說:「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要慢活其實也無須焦慮外求(「快去買《慢活》學慢活?」)。透過消費找自由,將是一個永無止境的焦慮循環(書架上《慢活》的隔壁說不定就是《十倍速時代》或《毫秒必爭》)。我們必須從自己體內長出一種能緩慢沈靜下來、能意外發現珍奇有趣事物以取悅自己的能力。然後,也許像小津安二郎電影裡的人物經常看看白雲藍天,或試著跟朋友培養默契偶爾一起不守時間;總之,用各種你所能想到的創意招數(戴一支「時針錶」或完全不戴),在時鐘的精確宰制下,宣揚自己的「時間無政府主義」(chronometric anarchy)。

在《時間地圖》一書中,有個來自西非布吉那法索的交換學生說:「在我生長的地方沒有浪費時間這種觀念。你怎麼可能『浪費』時間呢?你不是正在做一件事,就是正在做其他事,就算只是跟朋友講話或閒坐,那都是一件事啊!」我很喜歡這段陳述,是這麼坦率可愛、理直氣壯,自然而然。對他們而言,根本無須區辨快活慢活,這些對立論述和矛盾心情終究還是落在西方人自己根深蒂固、以時鐘計算來做衡量的時間觀。嗯,感謝那些標題有「慢」的好書為我們開了一扇反思之窗,接下來,放下它們,「把時間給時光吧!」墨西哥諺語如是說,我也願如此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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