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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犯人權不曾發生:暴力「媒」學的365堂課

李明璁(台大社會學系助理教授)
發表於台灣記協年報(2007/4/14)



「這戰爭不是一場戰爭,這說法之所以成立,是因為新聞資訊也不再是
新聞資訊的事實。」-- Jean Baudrillard,《波灣戰爭不曾發生》

「一切都預先被原諒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許了。」
-- Milan Kundera《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台灣新聞記者協會邀我寫一篇稿,題目是「媒體如何侵犯人權?從王建民拒訪事
件談起」,藉此檢討去年諸多「媒體暴力」的怪象。於是從半個月前,我就開始
回想:「這一年來,有哪些令人氣憤痛心的事件呢?」甚至找出電腦裡的剪報、
網路上的討論、也問了周遭一些朋友對此議題的相關印象。然而,就在許多資料
一一浮現的同時,我卻越來越不知如何下筆。

如果這是一個新聞傳播系所的考試題目,我想學生們大概都能振筆疾書吧。當今
台灣,誰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列出「媒體暴力」的罪狀,難怪校園BBS上,永遠不
缺關於「腦殘記者」的可笑可鄙事例。日復一日,我們一邊觀看、一邊批判,前
一刻氣憤、後一刻忘卻;就像在任何一家路邊麵店,播著新聞的電視架得高高、
音量很大,我們反覆大口呼嚕,把美味和噁爛的一切通通吞嚥。

我開了一個新檔案,檔名是「媒體如何侵犯人權」,只需兩千字就可交差,但自
己卻遲遲無法寫下一個具有重量感覺的字詞。我試著統整一些資料和數據,卻覺
得沒有太大意義(許多問題根本不用多加分析、早已昭然若揭了不是嗎)。於是
,我嘲諷了幾句、然後砍掉、控訴了一段、然後再抹去。

我讀報、開電視,尋找批判的素材,卻發現那些令人憎惡的詞語、聲音、影像,
逐漸脫離它被使用和操弄的脈絡,像棉花糖製造機裡不斷滾出的團絮,黏稠、飄
浮、沒有重量。甚至就連知識份子反對它們所發出的擲地之聲,竟也彷彿氤氳的
蒸汽,具有沸騰的溫度卻短缺著施壓的力度。

才剛過世的布希亞,如果靈魂飄遊到這島嶼上頭,他會不會說:「嗯,其實在此
,侵犯人權不曾發生」。因為,這般新聞處理已經預先被設想、原諒、甚至認可
了。所謂人權,在此時此地的電視機裡,毫無實體感,變成了只是一種「文明社
會應然的」擬象、一件包裹著集體暴力無意識的外衣、一個每日遺忘過程的小小
註腳。

也因此,對侵犯人權的感知,其實都是想像或論述的、「他人的」虛擬痛苦。這
一切不曾「真正」發生,否則我們怎能繼續安然度日。

要舉出去年到底有哪些媒體侵犯人權的「特別事件」,變得如此困難。因為,所
有的「侵犯」都這麼平順而不帶脅迫,如此例行且輕易地發生—「沒什麼大不了
」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島嶼上的新聞頻道,日以繼夜地為我們操練見怪不怪
的感知能力。分秒必爭的事件揭露,同時就是意義瓦解的事件消逝。

就連去夏沸騰一時的王建民拒訪和閱聽眾抗議事件,其記憶與意義,也早已稀薄
在後來的「王建民」符號消費、與「台灣之光」的認同想像中。請原諒我(作為
行動發起人之一)無法再「從這個事件談起」,因為,「這個事件」在日常之流
的暴力「媒」學體驗中,逐漸變得「不曾發生」。儘管就發起和參與行動者自身
而言,走過總會留下痕跡與省思,但對本地多數新聞媒體來說,那不過是個茶壺
裡的小風暴,比鴻毛還輕,嚇不了誰。

這麼說,並不表示我自相矛盾,突然變得悲觀或犬儒;只是在回首反省對抗媒體
行動及其論述集結的過程中,自己似乎低估了台灣社會集體意識中的虛無傾向。
一個哈伯瑪斯的幽靈在身後盤旋,建立理性對話、公共領域的啟蒙渴求過於龐大
,以致於我們在欣喜於網路上茂盛的討論與成功的動員之際,忘卻了同一時間在
這座小小島嶼上,感官至上主義才是當今王道。這並非不能違抗,只是需要更多
細膩的同情理解。

把矛頭指向以羶腥著稱的港資媒體,或許是一種批判的怠惰。「人權」不存在於
「真商人」的字典,其實不值太多訝異;倒是傳統大報與主流電視台的「偽君子
」姿態,一邊唸經一邊造業,大吃「人權」等普世價值的豆腐,才令人作噁。對
此,不同政治傾向的媒體倒是口徑一致,不捨晝夜地展演不謀而合的觀點—管它
泛藍泛綠,只要能以泛黃泛黑激起瞬間的收視火花,就是「專業倫理」。

在台灣的媒體呈現中,「人權侵犯不曾發生」,毫無疑問就像布希亞所說:「因
為新聞資訊不再是新聞資訊的事實」。如今,新聞可以是政黨宣傳、是公關行銷
、是流長斐短、是恐慌召喚,它可以是任何政客與資本交相建構的互文本,但很
抱歉,這絕大多數的「新聞」,就是不生產太多實質的新聞。而身為閱聽人的我
們,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堂「暴力『媒』學」課的耳濡目染下,習以為常。

由此,諸如不可複製偏見、散播歧視、入侵隱私、冒失問話,等等「一般性的做
人道理」(這些似乎無須學過「新聞倫理」就該知曉),在編輯台上卻總會自動
蒸發。奇觀不再是奇觀,傷害也就不再成傷害。「一切都預先被原諒、也被可笑
地允許了」,請容我借昆德拉的話來說,這不啻「暴露了道德上深刻的墮落」,
亦是一種無法承受的輕佻。

我當然不願承認那個老舊而臭名的「皮下注射」命題,認為新聞產製對閱聽受眾
的洗腦強而有力,這是我之所以參與論述並採取對抗行動的信念。但我也不得不
坦然面對,在這塊前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跳躍時空、混亂雜揉的島嶼上,關於
一個「現代理性啟蒙」議程的困難重重;而這則是我若有所失∕思、反省自恭的
問題。

是的,如果,「媒體侵害人權不曾發生」,那我們該努力的,比我們所以為的,
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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